I
學校的新大樓雖然已經蓋好,但是一些細部的階梯加工和周遭的景觀工程仍未峻工。廠商在和學校協調後,留下兩個泰勞進駐學校,他們白天在學校繼續工程,有時義務幫學校做一些雜務,任勞任怨,學校內的評價很高。學校本來叫他們睡在一樓樓梯間後方的梯形空間,不過蚊子實在太多,於是撥出新大樓二樓的一間空教室讓給他們兩個人睡。他們很高興,放個床墊、綁個吊床,一顆足球再加上幾本跟飯店訂的泰國雜誌,那裡就是他們晚上的天堂。


雖然被稱為警衛,不過事實上我跟工友差不多。白天被各處室使喚來使喚去,雜務多到超乎你的想像。全校水電維修、機房保養算小case,美工製作、文書打字、園藝消毒、搬運雜物、會場佈置、油漆粉刷也是常做的事項,就連鋪PU這種外勞在做的事也因為經費不足而交給我們警衛負責…很多時候,我會請駐校工程的兩位泰勞幫我完成一些雜務,有他們的幫助,事情就輕鬆多了。當然,如果那天不是我值日,晚上我會帶瓶米酒頭過去跟他們狂歡一下。他們都喊我「老師」,我跟他們說我是警衛,不過他們好像還是比較喜歡叫我老師。


兩位泰勞吃住都在一起,感情很好,跟我也熟。矮個子的那位叫Someborn,差不多160公分高,手工精巧,待人客氣,我挺喜歡他的。另一個叫阿龍,約178公分高,在泰國人中算是很魁梧的身材,他中文比Someborn好很多,我甚至可以用中文跟他聊些哲學的問題,跟Someborn一樣,常常也是笑臉迎人,讓人倍感親切。有次巡邏時發現有人把壞掉的腳踏車丟在學校,我把腳踏車丟給他們,跟他們說修一修就能騎了。沒想到他們真的神通廣大地把歪掉的龍頭修好,變形的輪胎也換了,此後,他們休假時就多了一台腳踏車可以代步。看他們修腳踏車的認真模樣,我好像從中找回一些失落已久的童真。


只要不是值勤日,我都會帶瓶酒去找他們。那兩個傢伙已經喝酒喝到成精了,還會跟我說不用帶麒麟,台啤就很好了…除了酒之外,還會帶上兩副拳套,因為我看過他們打拳,很有架勢,所以就請他們順便教我打拳。至於酒,就當作是學費吧。他們是很認真的一對師父,Someborn負責當活動拳靶,阿龍負責指導我技術和姿勢,合作無間。


「老師,你打左拳的時候,右手還是要維持防禦的動作。對,就是這樣,老師你好聰明。」阿龍說道。


我連續對Someborn轟了十來拳,他笑盈盈地回說「很好,老師很好。」


跟他們練拳常常會搞不清楚我是學生還是老師…


Someborn的扭閃超一流,阿龍的拳打壓迫力十足,有時他們會互換角色,增加練習情境的完整性。他們的確很厲害,光看他們咬繃帶綁拳套的敏捷就知道了。阿龍說他們以前在學校都是上拳擊、泰拳或足球,高中還被國家徵召去邊境打仗,光聽這篇閱歷,我就知道他們人生的磨練比我精實多了。問他們對台灣的感想如何,阿龍說台灣的教育比泰國好很多,在他讀書的時候,全校才幾台電腦而已,上電腦課時能排隊摸到鍵盤就很高興了。我不知道他是說真的還是開玩笑,但是我去網咖的時候常看到一大堆小鬼在給我玩線上遊戲,台灣的小鬼資訊能力很強倒是真的。





今天是週末,老王值勤,我溜出警衛室到Someborn那裡串門子。兩個人正在打牌,玩得挺樂的。


「老師你怎麼來了,怎麼沒跟女朋友約會?」阿龍說道。


「我去那裡生女朋友…」


「我們要去找女朋友,老師你要不要去。」Someborn問道。


「你不是結婚了,厚~ 偷吃哦。」我意有所指地道。


「這樣很好,很好。」Someborn開始講起言不及義的中文。


阿龍和我笑得開心,阿龍跟我解釋Someborn的意思是女的朋友,我這才誤會冰釋。和老王說了一聲後,我跟著他們兩人出去溜答了。


他們兩人騎腳踏車在前面帶路,我騎摩托車跟在後面,沿著黑水溝騎了一陣,腳踏車輕巧地繞過好幾條巷子,最後在一個不顯眼的雜貨店前停下來。店前擺了一些乾貨和飲料,再往前一點,可以看得到地上兩個大籃子裡放了很多泰國CD,我拿幾張起來瞧,上面全是像蝌蚪一樣的文字。Someborn向一個擋在門前的男人嘰哩呱啦說了幾句話,那男人將門打開,我隨著他們兩人一起進去。震耳的音樂傳入耳中,Someborn和阿龍向吧台點了一些菜,我好奇地拿過菜單,可是看不懂那一堆扭動的蝌蚪是什麼意思。他們走向一桌有四個泰國人的桌位,然後向我一一介紹他們,阿龍說這裡是泰勞的酒吧,也是泰勞認識朋友的地方,除非有人介紹,不然一般人是進不來的。吧台老闆是台灣人,老闆娘是泰國人,S市很多外勞都知道這間酒吧的存在。裡頭裝璜簡單,充滿泰國風,除了老闆和我之外,這裡清一色是泰國人,阿龍說有時也會有印尼人。各桌的男人都在喝酒、聊天,要不就看著女人跳舞。女人全跑到舞台前跳舞,隨著泰國的舞曲搖曳生姿。我真搞不懂泰國的男人是不是比較害羞,怎麼沒有男人敢上舞台跳舞。一個沒有搭訕、沒有男女調情的pub,還算是pub嗎?


「老師,你知道為什麼這裡不讓台灣人進來嗎?」阿龍在吵雜的音樂中大聲地說道。他必須大聲,不然我也聽不到。


「為什麼?」


「因為台灣人比較有錢,如果台灣人來我們就沒有女人了。」


「有差嗎?你們都杵在一邊喝酒,根本沒和女人聊天,這樣把得到女人才有鬼。」


「老師,你不知道,我們會不好意思。」阿龍說得可愛,我不禁笑了出來。


轉頭看看已經結婚的Someborn會不會害羞,他還是一句「很好,這樣很好。」


我動筷子挾了一些菜,酸酸辣辣的泰式風味很開脾胃。阿龍說這邊的泰國菜很道地,聽他這麼講忍不住多吃幾口,其中一道酸辣海鮮湯更是被我一個人掃光。Someborn和阿龍熱情地對我斟酒,我們和在場其他男人一樣,目光全放在舞池裡跳舞的女孩子。我感覺得出這些男人的渴望,他們只是缺少勇氣而已。我的眼光一直落在一個女孩子身上,她大約二十來歲,長髮披肩,清秀的模樣再加上魅惑的眼神,即使隔了一段距離,她的魅力還是無遠弗屆地讓我淪陷。


「阿龍,讓女孩子一個人跳舞是很失禮的。」我在巨大的舞曲聲中向阿龍喊道。


「老師,你說什麼?」聽不清楚的阿龍向我喊道。


「我說,我做什麼,呆會兒你和Someborn就跟著我做,聽清楚了嗎?」


「聽清楚了。」阿龍回道。


他用泰文告訴Someborn我的話,Someborn點頭表示了解。


「很好,這樣很好。」Someborn用癟腳的中文應道。


噢,這是行板的舞曲,這個好。我站起來,叫阿龍和Someborn也起來。我開始跳舞,阿龍和Someborn愣了一下,不久也開始模仿我跳舞。我告訴阿龍,我們現在是跳舞沒錯,但是不用學我跳,跳你們自己的舞。阿龍於是跳他自己的舞,不久Someborn也開始他猴子般的奇特舞步。我拉著同桌的人一起站起來跳舞,阿龍和Someborn也熱情地拉人起來跳舞。不久,我們這一桌的人全都起來跳舞了,我作勢要拉隔壁桌的起來跳舞,那些男人笑笑,揮手謝絕我的好意。我、阿龍和Someborn三個人就直接去隔壁桌抓人跳舞,經過一番折騰,總算把他們全部從椅子上挖起來。接著我在舞動中將兩桌的男人集合起來,一邊跳舞一邊朝滿是女人的舞池前進,沿路將坐在椅子上的男人挖起來跳舞,加入我們的行列。那些和我一起跳舞的男人大概察覺到我的意圖了,不用我說,他們自動會去招徠在場的男性同胞們,每個跳舞的男人臉上都堆滿了笑意。舞池上的女孩子們看到男人們逐漸朝著舞池走來,雖然表面上若無其事,但是我知道她們內心充滿了期待。


「老師,你這招厲害哦!」阿龍笑著對我說道。


「你喜歡那一個?」我一邊跳舞一邊問阿龍。


「右邊後面,穿白衣服長頭髮那一個。」阿龍不好意思地道。


( 居然跟我喜歡同一個,好樣的。)


「Someborn,那你喜歡那一個?」我問。


「很好,這樣很好。」


呵,當我沒問。


「阿龍,呆會兒你要緊緊跟在我身邊哦。」


「好的。」


我一邊隨著音樂舞動,一邊進到女人圍繞的舞池裡。以我為首,身後約莫二十名男子自然地隨我魚貫進入舞池裡,和女人面對面的對舞。男人和女人兩個團體在我的穿針引線下混在一起,所有無謂的矜持都被打碎了。循著自然的吸引,男男女女面對面地對舞,耳邊傳來一些泰語的交談,我聞到了愛情的氣息。


進入舞池的我,見到好幾雙熱情的眼睛,我笑了笑掠過,承受不起,受寵若驚。慢慢地靠近那位漂亮的白衣女人,她對著我瞧,我也盯著她那雙美麗的眸子,兩人給了對方會心的一笑,這個溫度剛好,不會冷,也不會太熱。我把阿龍拉過來,他害羞地對那女人打招呼,那女人也同樣地回應他。我悄悄把舞池留給阿龍,想來這會是個多情的夜晚。


回頭看著舞動的男男女女,本來平靜單純的舞池被我搞成聲色犬馬的酒池肉林,心中不禁升起一股莫名的罪惡感。習慣性地雙手合十,輕誦數聲佛號。





「神啊,我有罪!」我在胸前劃了十字,低頭懺悔。





II


今晚的天氣微涼,是個練拳的好天氣,我帶了一瓶米酒頭走向新大樓的所在。經過廁所前,有人碰了我的肩膀,轉頭一看,走廊上只有我一個,根本沒有其他人。最近總覺得背後好像有個人在跟著,可是每次回頭都沒發現有任何人影。在魔界呆久了,總會比較敏感,大概是太緊張所產生的心理作用吧。


馬龍和Someborn坐在新大樓的階梯上,地上一打啤酒和一些鍋碗,裡頭盛了用醬油和辣椒簡單醃過的肉。


「你們在幹嘛,要烤肉嗎?」我問。


「對啊,老師你也一起吃。」


「肉去那邊買的,超市?」


「嗯,我們買來自己烤。」


「沒烤肉架,你們怎麼烤肉?」


「有啊,我們把地下室的舊紗窗洗乾淨拿來用,我們這樣烤過好幾次了。」


真服了他們!Someborn到洗手台把洗好的紗窗擦乾,接著架在磚頭圍起的火爐上,在他們兩人煽風點火的通力合作下,火很快就燒旺了。肉一塊一塊地放上去,不久就烤成讓人垂涎欲滴的顏色,三人喝酒吃肉,好不快活。


肉吃完了,酒也喝了,Someborn戴上拳套,今晚他說要跟我對打。喝太多了,腳步站不太穩,感覺自己在打醉拳,搖搖晃晃的。Someborn則是滿臉通紅,看得出來酒精讓他心情很好,全身懶懶的,非常放鬆。阿龍則是模仿泰拳擂台上那個搖頭晃腦吹嗩吶的傢伙,他吹嗩吶的逼真口技和滑稽模樣堪稱一絕,我和Someborn都被他逗得笑到不行。


開打了!我屏氣凝神,氣息深穩,眼神也不一樣了。Someborn還是輕飄飄的,不過我知道他只是很放鬆而已,打起來肯定也是同我一樣聚精會神。一連幾個揮拳都被Someborn巧妙的騰挪扭閃,我試著靠體型優勢逼近他,不過沒什麼用,就算他不扭閃,我的拳還是全打在他的拳套上,他的防禦固若金湯、滴水不露。見我招式連連受阻,Someborn開始發威了,身形如鬼魅般忽遠忽近。他一靠近,我的拳頭全轟在他的拳套上,完全無法對他造成威脅,他自在地輕笑,零星打出幾拳阻撓我的出拳節奏。不久,動作不扎實的我被抓到一個破碇,一瞬間強烈的衝擊直令天旋地轉,我的鼻樑差點沒被打斷。在滿斥金星的視窗下我左逃右閃,好一會兒劇痛略為消退,我也稍微回升了些許的戰鬥力。


振起精神,我又發動一輪猛攻,可是Someborn的騰挪靈巧,防禦迅捷,完全無可趁之機,待自己力氣放盡仍無所得後,我向Someborn投降,結束了這場對戰。


「老師,Someborn拳擊很厲害吧!他是曼谷南方一個省的省高中聯賽羽量級拳擊冠軍哦。」阿龍開心地說道。


「省的高中聯賽羽量級冠軍…恁老師咧,難怪我想說他怎麼強得這麼無法無天。」


「對啊,Someborn的拳擊是他老師教的。」阿龍回道。


「很好,這樣很好。」Someborn插花道。


對牛彈琴大概就是這種情形吧,我苦笑著。


將現場收拾善後,他們兩人回二樓去了。酒力作祟,我搖搖晃晃地走向警衛室,眼睛的視窗分裂成好幾個,我開始懷疑自己體內流的不是血,而是酒。在新大樓的走廊大概走了十幾步,忽然一個穿著黑衣黑褲全身黑的人擋在我的面前。打完拳的我又醉又累,半睜醉眼,看不清楚他的臉。我從左邊繞過他,他立刻擋在我的面前,我再從右邊繞,他又擋住我。來找碴的嗎?我雙手移到頭的兩側,擺出拳擊的戰鬥姿勢,他也擺出和我一樣的姿勢。仔細端詳他的長相,咦,沒有臉!我醉得太厲害了…


火大了,朝他揮了一拳,他也朝我揮一拳,我揮空,他也揮空。就在我打算衝上去將他撲倒的時候,他卻不曉得從那邊溜掉了。揉揉惺忪的睡眼,附近連個人影也沒,那來的黑衣人?


滿身酒氣的,沒想太多,天旋地轉的我只想早一點回寢室躺平。





III


這不是第一次了,每次巡邏巡到新大樓附近時,總會覺得背後好像有個人,有時甚至真實地感覺到他在拍我的肩膀,但是回頭時卻又萬里無雲,難道會是背後靈?說到背後靈,我就想起學校曾經有個被傳言有陰陽眼的小孩子告訴我說,我的背後有一個無頭戰士,穿著古代的日本盔甲,身上還中了好幾支箭,手拿一把沾血的武士刀。聽他這麼一講,當時我還在想說這是守護靈還是冤親債主…不過現在想起他的那番話,我不由得懷疑難道是那位無頭戰士在跟我惡作劇?


看著月光將自己的影子映照在教室的牆上,手持警棍、英姿威武的影子模樣讓我不禁有點沾沾自喜。我、地上的影子和牆上的影子,真的是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望著兩個角度不同又異常清晰的影子,敏銳的直覺提醒我,似乎是思考的時候了。看看月亮在天上的位置,回想過去巡邏的經驗,我低頭沉思了一會兒,冷不防地朝牆壁上的影子踹了過去,那影子居然躲開了!好險我的心臟夠強,不然差點就被嚇得叫出聲音。


離開了牆壁,他和我面對面接觸。沒錯,這是一個我的影子,奇特的黑暗呈現影子特有的質感。沒有皮膚、沒有五官,一片奇異的黑暗人形。我稍稍將警棍的位子拉高,他也做出一樣的動作,看著那條影子警棍,我不禁質疑起它的威力…試探性地我隨意擺動手腳,他忠實地反射出我的動作,就像會模仿人類動作的猴子一樣…這樣說也不太對,應該說就像鏡子一樣,完全地反映出自己的動作,當然,如果說影子更貼切。影子和鏡子一樣都有「模仿」的意函存在,而且,它本身就是影子。我忽然想到了幾天前酒醉的自己在這裡和一個黑衣人對打,也許那個黑衣人就是這傢伙也說不定。


「想打嗎?我可以奉陪。」


我甩弄著手上的武器,他也甩弄著手上的武器。看著晃來晃去的武器影子,我忍不住猜想被警棍的影子打到會是什麼樣的光景。看不穿那一團黑影,也看不穿他的來意,是惡作劇、挑釁、單純模仿、還是…


我故意走過去不理他,果然他也學我一樣動作,但是在月光照射的角度牽制下,他被卡在靠牆邊的方向,我沿著外側走廊繞過了他。果然影子就是影子,還是得受到光的牽制,在巧妙計算月光角度之下,我沒和他發生衝突,兵不血刃地結束了這場對峙。我想在稍遠的地方,有月光這條護城河的情況下打量他,沒想到他以快得讓我來不及眨眼的速度消失在我的眼前。


這次我是逃過了,但是下次呢?我很清楚事情沒有結束,這一切只是個開始。





喝口茶,我在椅子上思索鬼影的事。他是像貓草一樣有軀體的魔界生物嗎、或者其實是一種靈體?他只會單純的模仿嗎,有沒有獨立思考的智能?他的來意是善是惡,還是不偏一方的中立?我一貫冷靜地思考如何處理這個魔物。平常魔物們螫伏於校園的各個角落,只要不介入影響我的生活,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我不會干涉的。現在,鬼影打破了遊戲規則,我也必須拿出應變措施了。不過左思右想,遲遲找不到解決方法,這件事就先按下了。





嗯,這個氣溫剛好,若來杯酒就再好不過了。平靜的夜晚,我提了一瓶米酒頭到新大樓找Someborn和阿龍,可是阿龍出去找朋友,自然地那瓶米酒頭就被我和Someborn給瓜分了。


在Someborn臥室打了一會兒牌,看看時間差不多了,我告辭後帶了三分醉意下樓,準備回警衛室躺平。下樓梯時有人碰我的肩膀,我回過頭時又是沒有人跡,不過早就做好心理準備,我知道是誰搞的鬼。


「出來吧,我知道是你。」我懶懶地道。


一轉眼他就在我的眼前,可惜我有點醉眼昏花,沒法看見他是如何粉墨登場。和往常一樣,直看豎看,怎麼看都像是個黑影。不過這次不一樣了,他的個頭變小了,這時我才發現他變成Someborn的樣子。


( 這傢伙有變形的能力,這點倒是挺像變形蟲。就跟你玩玩吧。)


喝過酒,膽量也大了,我抱著遊戲的心情擺起戰鬥姿勢,他也擺出同樣的姿勢。這場小戰鬥對我是個難得的經驗,因為我可以知道變成Someborn的他是不是也像Someborn一樣厲害。我奔了過去,立刻展開了近距離的白刃戰。他的動作和我印象中靈活扭閃的Someborn差多了,可是跟我的動作卻是幾乎一模一樣,真的是影子,不模仿不行。看來鬼影雖然模仿了Someborn的樣子,卻模仿不了他內在的東西。已經知道了想得到的情報,不跟他玩了,配合月光照射的角度,我踩著經過計算的步伐,酒醉心不醉地遠離了新大樓的鬼影幢幢。回首時,風平浪靜,一如往常,那裡有什麼鬼影呢?





IV


為了解決鬼影無聊又煩人的碰肩遊戲,我開始著手草擬對付他的計略。他會變成Someborn和我的形象,所以我知道鬼影不是我或Someborn的一部份或是由我們衍生出來的魔物,而是一個獨立的個體。他能碰到我的肩,這表示他和貓草一樣都有一個物理性的軀體,而非幽靈那樣一碰就會穿過去的靈體,這樣的話,這軀體應該也是地、水、火、風四元素組成,也會受到這個物理世界的影響。想到這裡,思緒還算清晰,收音機播放憾動靈魂的動感舞曲,我的心情也莫名地高昂起來。


一陣極短暫的冥綠閃過,我在煙霧中繼續思索對付鬼影的策略。他是如何在我面前消失的?好幾次他憑空消失在我的眼前,如果說他是個實體,那麼消失的原理不該是像幽靈那樣子地憑空不見,而應該是以極快的速度逃離或躲藏在某個地方。那麼,是逃離還是躲藏呢?逃離的話,表示他的速度很快,我很難跟得上他。但如果是利用像海馬的保護色或竹節蟲般擬態的方式藏在原地某處的話,我就能想辦法對付他了。再次回憶我們幾次見面的光景,我記得有一幕我們面對面時,他的背後有月光阻隔,但他還是消失在我的眼前,印象中他並沒有從我兩旁溜過。還有一次是他偽裝成我的影子,我出腳踢他,他還給我逃開,這有可能表示…


我將煙熄滅,停止思考,是行動的時候了。





月黑風高,又是一個群魔亂舞的日子。踩過地上搖曳的樹影叢叢,迎接我的是一個讓人心驚的碰肩,迅疾地轉身,又是一個風平浪靜的假象。我將懷中預藏的小瓶酒精膏倒在地上,點了根煙,綠油油的火光在面前稍縱即逝,熟悉的景象讓我發出會心的一笑。在魔界久了,我早就見怪不怪,自然而然發展出一種冷靜平穩、遊戲自在的性格。不再只會心驚或恐懼,靜下心來也能發掘身處玄奇魔界樂趣。


煙霧燃燒著肺泡,整個人被燒灼得精神起來。放下火紅的煙蒂,地面上先是揚起一片綠野,接著幻成一片活生生的藍色沼澤,閃動著美麗又致命的水藍高溫。一陣黑色的風流從那片藍沼火速升起,定睛一看,一個和我一模一樣的影子出現在我的眼前,擺出因痛苦而扭曲的軀體模樣,可不是鬼影嗎?


( 不出所料,果然是藏在我的影子底下。)


「成佛吧。」


隔著地上藍色火光,我淘氣地做出合十拜佛的手勢,鬼影也做出同樣的拜佛手勢。我放下手勢,奇的是他還在拜,這倒勾起我的好奇心。我又做了幾個動作,鬼影一反常態地如如不動,仍舊參拜著心中的大佛。虔誠的模樣讓我有點小感動,我想起了久遠前的自己。


很多年前,曾正式地皈依佛教。隨著光陰荏冉,每天在酒、煙、讀書、玩樂中忘掉自己當初皈依的初衷,迷失在塵世的輪迴裡。偶而唸唸佛號、頌頌佛經,但都有口無心,忘了珍惜寶貴的佛法、忘了自己是密教行者的難得境遇、也忘了天賦所具的靈明心。自己庸俗的模樣比一個魔界的魔物還不如,我感到相當慚愧,這次倒是換我模仿鬼影了,雙手合十,恭謹地靜下心來感受宇宙的法流,朝拜那悠悠遠遠卻又無所不在的宇宙意識。


良久…





「你是佛教徒嗎?」我問道。


他點點頭,樣子很平靜,我感覺不到任何敵意或心機。跟自己的影子對話,心情有點百味雜陳…


「為什麼常常碰我的肩,惡作劇?」


鬼影搖搖頭。


「打招呼?」


他又搖頭。


「也不是。難道是要告訴我什麼事?」


他點點頭。


「你告訴我吧,如果我幫得上忙,一定幫你。」


鬼影對我合掌,接著變化成Someborn的樣子,我左思右想,百思不得其解。


「你要告訴我的事跟Someborn有關?」


又是一次讓人費疑猜的搖頭,我可真想不透了。如果他要說的事跟Someborn無關,他幹嘛從我的形象又變成Someborn的模樣?未久,他從手指中分出許多鑽動的蝌蚪符號,一時之間還不太清楚是什麼情形,後來恍然大悟,那不正是泰文嗎,我曾經在Someborn的泰文雜誌看過。


「你是泰國來的?」我問。


他點點頭。


「你不會說話,要Someborn幫你翻譯?」


他再次點點頭。


這下有頭緒了,原來他是泰國的魔物。不過泰國的魔物怎麼會在台灣出現,難道魔界校園的某處有類似時空裂縫之類的空間,可以連結台灣與泰國兩處遙遠的地方?不過我最好奇的是鬼影要告訴我的事,什麼事讓他非得每天跟我玩無聊的碰肩遊戲?


「我知道了。Someborn今晚出去玩,明晚我幫你找他,這樣如何。」


鬼影向我合掌,一下子就混入樹影裡,消失在夜色之中。雖然他暫時對我沒有表現出敵意,但我還是沒對他掉以輕心。找人翻泰文,他為什麼不直接找Someborn?看在佛的面子上,我答應幫他找Someborn,不過這不代表心裡的武裝就因此卸下,誰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





V


雖然已經跟Someborn和阿龍溝通過,但是他們看到我呼喚出來的鬼影還是難以置信,我一旁安撫,好一會兒他們才接受這個詭異的現實。這次鬼影變成我的樣子,阿龍和Someborn看到一個彩色、一個黑白的我,想必心情很複雜吧。我叫鬼影說出他想說的話,然後也不分是Someborn或阿龍,兩個人都得充當翻譯唸成中文給我聽。


鬼影的十指逐漸伸長,變成了歪扭的泰文,Someborn和阿龍口中唸唸有詞,我知道那聽不懂的聲音是泰語。阿龍的中文程度較好,一邊看著鬼影指上緩慢變化的文字,一邊唸成中文給我聽。


「他說他從泰國來台灣工作,在工地摔死了,靈魂遊蕩人間,無法超脫,希望你能幫他超度。」


「我?」我指著自己說道。


「對啊,他說是你。」阿龍說道。


這下可真是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我那會超度啊。


「你跟他說我不會超度,幹嘛要找我。」


阿龍向他嘰哩呱啦一堆,鬼影的手指又變化成不同的蝌蚪文,這次換Someborn向我解說了。


「老師,他說看過你做拜拜的動作,所以應該能幫他超度。」


真是奇怪的推理,會拜拜就會超度,這是什麼邏輯?看來生前腦袋不靈光,死了也不會比較聰明。


「阿龍,幫我問問看,人死後靈魂怎麼會變成跟影子一樣,不是最起碼多少會保持生前的形象嗎?」


這問題阿龍想了一下,在腦中組織完後就用泰語對鬼影詢問。一陣烏鴉鴉的蝌蚪文變化完後,阿龍向我口述鬼影的話。


「老師,他說他在工地死後靈魂就四處流浪,後來就一直呆在pub那邊。直到老師你去的那天看到你合掌念佛,他覺得你可以幫他超度,所以就跟你到學校。他來的時候是藏在你影子底下,沒想到進去學校後,變不回自己也離不開學校,所以一直保持影子的模樣。本來他會說話,現在變成影子,連話也沒法說了,和啞吧沒有兩樣。」


如果鬼影所言非虛,那麼K國小的結界算是非常有力了。這個結界不僅可以囚禁靈體,讓他無法自由活動,成為只能在K國小活動的地縛靈,還能讓靈體產生質變,轉變成像影子一樣無法言語、只能模仿的性質。嘖嘖!恐怖的結界。


「你認為我該如何才能超度你?」


我知道鬼影和Someborn一樣,懂得一些中文,所以用中文直接問他。阿龍讀著他的手語,接著向我轉譯。鬼影的手指變化不斷,我開始了解他之前為什麼會變成Someborn的樣子了,他會變出泰國文字,卻變不出他所不了解的中文,所以我們之前還是需要一個會泰語的人。


「他說他不知道,現在他只能靠老師了。」


( 靠我這個半調子的佛教徒…)


怎麼超度他呢?Someborn和阿龍已經在點煙了,我叫他們別抽白長壽,然後分他們幾根七星,他們倒是挺識貨的,看到七星眼睛就發亮起來。鬼影不知是模仿的反射動作還是在開玩笑,也學著我的樣子抽煙,四個人就在Someborn的房間裡吞雲吐霧起來。我左思右想,勉強想到一個方案,反正現在也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了。


「我知道了,問他什麼名字,把他的名字寫給我。」


我將筆拿給Someborn,他問了鬼影後,從雜誌上撕了一小片紙頁,然後在空白的地方寫下鬼影的名字。我收下那張寫有歪歪扭扭泰文的紙片,告訴鬼影我不保證成功,但會盡力而為。他向我合掌,一晃眼就消失無蹤,留下我和兩個泰勞在房間內面面相覷。





VI


過了幾天,又是平靜的夜晚。連著幾天沒有鬼影的蹤跡,校園平靜了許多。紗窗上的烤肉十里飄香,我帶來一組向學校教具室借來的音響,插上插座,撥放Someborn從pub買來的泰國音樂CD,音樂很有泰國風情,我聯想到我們三人在滿種胭脂椰的泰國河畔上把美眉的光景…


兩杯黃湯下肚,Someborn跳起舞來,阿龍擬真地吹著嗩吶,一片和樂融融的氣氛。忽然,他們兩人的臉色丕變,原來鬼影出現在我的身旁。說他是鬼影也不太對,他已經不是影子了,而是一個光明群聚的人形,非常明亮的光芒,雖然還是看不到他的容貌,但我們都知道他就是當初的鬼影。這次他能說話了,他向我說了一串泰語後就升到天上,越來越遠,然後消失不見了。我們三人嘴巴張得大大的,愣愣地望著鬼影的升天。


「阿龍,他剛說什麼?」


「他說他已經可以上天堂了,謝謝老師。」


「這樣啊。」我喃喃地道。


「老師,你做了什麼,怎麼超度他的?」阿龍好奇地問道。


「用他的名字在寺廟裡安了一座佛像。唉呀呀,一個月的薪水泡湯了。」


「很好,這樣很好。」Someborn插花道。





三人相視而笑,坐在台階上繼續剛才的酒肉笙歌,杯觥交錯。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喝酒,喝酒。




















《魔界巡守日誌》第一部駐校衛警之卷
第二話 鬼影
作者:椲樵
椲樵の官方網站─狂暴宮 http://www.wretch.cc/blog/berserkc
椲樵の無名BBS版 SD_Berserk.C bbs://wretch.twbbs.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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