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K國小的警衛值勤是採兩班制,警衛的公差勤務沉重繁雜,很多時候都是白天當工友,晚上再繼續幹警衛。早上五點要起床,晚上十一點半才能就寢,半夜兩點還得從床上爬起來簽巡邏單,體力的負擔很大,我和老王常喊吃不消,增加人手將警衛勤務從兩班制調為三班制實為當務之急。不過年輕的替代役校警耐操又好用,能做電腦文書、幹工程苦力、機房維修、園藝林栽、教學支援…當各個學校都發現替代役校警的好用而爭相申請時,校警的員額就變得求過於供,動作慢點的學校要申請駐校衛警還得排隊,由此可見替代役校警的搶手了。學校在一年前就已申請第三名駐校衛警,但是僧多粥少,所以第三名校警遲遲沒有消息,直到最近才有公文通知有員額分發給K國小。老王和我都挺高興,終於有學弟分擔我們繁重的勤務。


學弟終於來到K國小報到,和各個處室拜過碼頭後,再來就是和我們兩隻老鳥相處的時間了。小江瘦瘦高高的,講起國語來異常標準,一問之下才知道他是K大醫學院心理系畢業生,難怪渾身上下流露出菁英份子特有的那種不卑不亢的氣息。


由於警衛室的臥室只能睡兩個人,所以老王就搬到棒球隊宿舍,而警衛室就讓我和小江兩個人住了。老王這招很厲害,學校夜間的勤務都是打電話到警衛室交待,而棒球隊宿舍並沒有安裝電話,也就是說這等於是將夜間的勤務全丟給我和小江兩個人處理,而老王則一個人躲到宿舍裡逍遙去了。晚上我和小江還得應付夜間留校的行政人員交待的公差,應付隨時跑來突襲檢查的長官,不能衣裝不整地穿拖鞋,不能肆無忌憚地抽煙喝酒。老王宿舍門一關,與世隔絕,打電動、看錄影帶、喝酒抽煙看雜誌,日子百無禁忌,比起在警衛室執勤的我們愜意多了。


小江一來,老王以讓小江熟悉勤務為名將自己的勤務全丟給他做,自己在一旁涼快。而我也想如法泡製時,老王冷冷地回了我一句:


「你想操死小江啊。」


忽然間,有一種什麼都懂了的感覺。





「以後的日子應該會比較輕鬆吧。」我單純地想道。


不過事情並非如我所想,小江來了之後,老王將自己的勤務分給我和小江兩人。雖然勤務變成三班制,但是我卻莫名其妙地接收老王部份的勤務,而繁重的雜差還是一個也躲不掉,甚至有些差事因為小江還不熟所以必須我親自去辦…唉,真令人傷心,我的工作量換算起來並沒有比以前輕鬆到那裡去。


「等小江熟悉勤務後,我會比較好命吧。」我單純地想道。


等到我叫小江辦差事時,他也學老王一樣冷冷地回了我一句:


「學長,那是你自己的勤務吧。」


摸摸一鼻子灰,我有點感嘆。叫他倒垃圾也不要,掃地也不行,完全叫不動,搞到最後變成整個警衛室的整潔和內務都是我在做,學長的尊嚴蕩然無存…


( ㄟ,搞清楚,我是學長,學長耶…)


來到學校已三個月,小江開始嶄露頭角,表現出他精明的一面。他不滿原先的巡邏路線太繁雜,於是自己重新設計一條巡邏路線,這條巡邏路線真的很棒,原本巡完各樓層需要五十分鐘,小江刪除了重複的路徑點,將路線重新規劃為只需二十分鐘就能巡邏完畢,連我和老王都覺得小江真不愧是醫學院的菁英,辦事能力果然不是蓋的。


即使當了校警,他的聰明才智依然發光發亮,甚至為特教班老師規劃課程,幫忙輔導那些弱智的小孩,還幫老師解釋人格量表各參數所代表的意義,徹底發揮他心理系的長才。喜歡觀星的老師也喜歡小江,他對天上各個星座如屬家珍,侃侃而談,充滿大師的風範。教導老師電腦程式的使用、重新規劃更好的行政和教學流程…從老師們臉上流露出的敬佩表情我就知道,這個傢伙一定會變紅牌。果然,之後他和老王一樣,以表現優良為由得到了榮譽假,每個月都有一天的榮譽假。身為學長的我依然被上頭列為黑五類,別說放榮譽假了,總是在陰錯陽差與莫名其妙之中被扣假罰勤,也許我真的沒放榮譽假的命…





II


今夜小江在警衛室值班,老王和我在紫薇樹下抽煙,享受吞雲吐霧的閒適。兩人一起抽煙,很難得有這樣的悠閒,小江來K國小之後,偶爾我和老王會有機會悠哉地相處,言不及義地閒扯。


「這小江越來越不受教了,叫都叫不動。」老王難得地向我抱怨道。


「我也叫不動啊。」


「你叫不動是正常的,你那麼黑,他都比你紅了,你那叫得動。可是我這班頭都叫不動,那就難辦了。現在不好好管管,以後就會爬到我頭上了。」


「怎麼個叫不動,說來聽聽。」


老王深深吐了一口煙,方才悠悠回神。


「今天上午我和小江到大禮堂支援美術老師佈置會場,老師叫他幫忙掛彩球,他居然回老師說『那是妳的事吧』,然後老師就愣在那裡,氣候很尷尬。我趕忙打圓場說我來好了,然後自己上去掛彩球,不然要給老師掛喔。學長在上面掛彩球,學弟在旁邊看,像個沒事人一樣,那個樣子真讓我倒彈,是說我現在脾氣比較好,要是按照我以前的個性早就賞他兩巴掌了。」老王微慍道。


「紅牌班頭都搞不定,我這個黑五類更不用講了。」我自嘲道。


「你黑歸黑,可是有一點很好,就是人家說了你會去做,也不討價還價。可能小江是醫學院出身的,所以比較聰明,叫他做事很難,老是斤斤計較。」


( 你的意思是我比較笨嗎…)


「沒辦法,他翅膀硬了。」


「說到翅膀硬了我就想到他以前都叫我學長,現在竟然叫我老王,好像我是他平輩一樣,沒大沒小的。」


「哦,可是他還是叫我學長耶。」


「他比較看得起你吧。」


「會嗎?」我狐疑道。


不一會兒我回警衛室接小江的班讓他去巡邏,老王則跑到宿舍逍遙去了。我在警衛室看電視,黑盒子裡播出兩個星期後即將發生月蝕的消息。這則新聞在我的心湖裡投下陣陣的漣漪,新聞主播的聲音一直在腦海裡盤旋不去…





III


老王和小江都休假,今夜我一人值勤。夜闌人靜,偌大的K國小裡只有我一人在漫步,在魔幻的氣氛中獨享K國小不為人知的一面。踩在泥土上的心情很踏實,帶著一種悠然的放鬆。抬頭一看,一如往常,學校頂樓上有一個看不清楚五官的白衣女人坐在頂樓上賞月,沒人知道她怎麼上去,沒人知道她是人是妖,除了我,沒人知道她的存在。從來就不敢盯著她瞧,我擔心若看清她的模樣,是個天仙般的女子還好,如果是令人怖畏的夜叉的話,心中印下恐懼的烙印,日子就別想過得安穩了。


走過電箱,陰沉的低吼聲喚起我從工友口中聽到對於一個叫阿手的K國小校友的記憶。當他就讀K國小時,因為太調皮,不顧警告標語跑去開電箱,結果左手被炸斷。明明是學生的錯,不過面對家長方面的巨大壓力,學校高層當然不想被波及,硬是凹了當天的值班工友,請他背個黑鍋,好讓風波平息。跟學校作對,以後就別想在學校混下去了;但是接受學校安排的話,又會被判刑。倒霉的工友橫豎都是死,為了能在學校安穩地工作,接受學校安排成為代罪羔羊,莫名其妙地多了項前科。法院念他初犯過失罪,表現又良好,於是判他緩刑五年,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雖然多了前科,不過從此他成為K國小最紅牌的工友,年年考績甲等,很多差事都有特別的小福利。所謂「福兮禍所倚,禍兮福所伏」,世事的好壞並沒有我們想像的那麼絕對。


後來阿手國中畢業後就不再升學,常常帶著一批國中生和輟學生在學校閒晃,獨臂的阿手儼然是附近不良少年的老大,成為學校頭痛的對象。破壞公物和學校遭竊的事件都有他們的影子,以前的老警衛更是怕他們怕得要死。有一次他們在深夜拿著棒球棒猛敲警衛室,金屬響亮的連環鐺琅聲在老警衛的耳中聽來像是黑白無常的奪命枷鎖,嚇得老警衛不顧身上只穿一條內褲就衝出警衛室逃命去了,留下那群中輟生在後頭無禮的訕笑。


後來學校交給老王和我之後,不良少年蠢動的情形就大大減少了。老王本身就是在地的流氓,所以回到家鄉服役對他而言如魚得水,一般不良少年都不太敢惹他,不會太造次。我則是不茍言笑,目露兇光,他們被我斥責也只能自認倒霉。誠如老王所說:「警衛要帶三分煞」,很多時候,人要比車兇,不然他們就會爬到頭上來了。我不太清楚阿手溜達在自己被炸斷一臂的校園內是怎樣的心情,不過看他悠然抽煙的樣子,大概是也無風雨也無晴。


窺視那個被困在電箱方圓三步內的兇惡夜叉地縛靈,兇惡的他似乎離不開電箱,有時一閃神他就不見了,我猜想他是躲到電箱裡頭去了。電箱為什麼會忽然爆炸,炸斷當年那個頑皮小學生的左手?根據我的直覺,八成和那隻被縛在電箱的夜叉脫不了關係。不過我沒法求證,只能在寂靜的夜裡獨享這個無人知道的夜叉傳說了。


唉,要上樓巡邏了。曲曲折折的樓梯與回廊,全無人跡的黑暗,恐懼經常悄然湧上心頭,關下鐵門上樓巡邏的那一刻起,我就自覺到進入一個幽閉荒曠的空間。地縛夜叉、白衣女子、火蛇、貓兒草、鬼影、還是…我永遠不曉得在下一個轉角等待我的是什麼東西,我甚至連自己過的是怎樣的時間也不清楚…


走到五樓,遙望天上的月兒,皎潔明亮,我知道在我正上方頂樓上也有個謎樣的白衣女子在賞著同樣的月色,當然,我是不會找她搭訕的…這種明知山有虎,不往虎山行的阿Q本色,我在K國小裡算是發揮得淋漓盡致。簽了五個巡邏箱後,我坐在樓梯上抽煙,沉澱心情,因為簽最後一個巡邏箱的壓力很大,我常感到背脊沒來由地發涼。尼古丁開始作用了,在昏眩感的放鬆下,我一如往常地向最後一個巡邏箱走去。一個廢棄的蒸飯箱被棄置在五樓的樓梯口轉角,每當經過它,我總是寒毛直豎,全身緊繃起來,體內每一個細胞都傳送著恐懼的訊息。蒸飯箱蓋滿了厚厚的灰塵,拉柄似有無窮的誘惑,好奇心不斷趨使我打開蒸飯箱,雖然我敏銳的妖氣就像小羊在空氣中聞到老虎的氣息,警告我不能太好奇,別把自己推向虎口,但是氾濫的好奇心仍然不停鼓動我去拉開蒸飯箱,如同潘朵拉為了滿足好奇而打開禁忌的盒子一樣,即使世界毀滅也在所不惜。驚懼的冷汗流滿背脊,但是仍無法停止想打開蒸飯箱的念頭,直到記起童話中亂開禁忌之門而被藍鬍子殺掉的女人之後,我的阿Q精神才被喚醒。「好奇會殺死一隻警衛的」,我想起自己的名句。


南無觀世音菩薩、南無觀世音菩薩…我不斷誦持觀世音菩薩的聖號,祈請大慈大悲的觀世音除我魔障、帶我離諸怖畏。經典有云:「念彼觀音力,稱名悉解脫」。意思就是觀世音説過,只要心念觀世音,一心稱其聖號,她就會來守護你,度一切苦厄,我們一切的驚恐怖懼都會消失。如果我一直唸著觀世音菩薩聖號還被魔物買單的話,在閻羅王面前我就可以說我有一直唸觀世音菩薩聖號啊,你怎麼還讓我死,難道不給觀世音菩薩面子嗎?看能不能跟閻羅王凹到讓我還陽…


不過話說回來,我都在唸觀世音菩薩聖號了,如果還有魔物要把我買單,那這隻魔物也未免太兇了吧…


離開充滿誘惑的蒸飯箱後,連下兩層樓梯,我來到三樓的廁所邊。鑰匙開了巡邏箱,我拿出巡邏單簽到。一股異樣的血液激流快速流竄在臉部的微血管,臉龐的肌膚因為血管的快速收縮而繃緊,接下來的一幕讓恐懼的淚水盈滿我的眼眶。


一個滿是綠色絨毛的巨大腳姆指緩緩伸出廁所門外,其他腳趾也以緩慢的速度陸續出來。我不清楚那擁有巨大腳掌的身軀是怎麼塞進廁所的,我只知道自己已經陷入非常危險的處境。毛絨的綠色巨大腳掌緩慢地伸出廁所之外,本身就是個非常攝人心神的存在。我強自拉回在那個恐怖腳掌上流連的目光,硬是轉身調頭就走。


「好奇會殺死一隻警衛的」,耳邊響起了這句話。


我不疾不徐地往回走,阿Q地想假裝這一切都沒發生過,但是肌膚卻是越繃越緊,緊繃到我都覺得有點痛了。恍如妖怪探測器的身體告訴我,身後有散發前所未見驚人妖氣的魔物在跟著我。


憶起一個故事。奧爾費斯的妻子被毒蛇咬到,魂歸陰府。傷心欲絕的奧爾費斯到了冥王跟前,不住地彈奏豎琴,以美妙的琴聲訴說著他對妻子的思念。被感動的冥王答應讓奧爾費斯的妻子還陽,不過冥王要求他在回人間之前都不能回頭,讓他的妻子靜靜地跟在他的身後回到人間。奧爾費斯拜謝冥王後就興高采烈地從地府走回陽間,快到人間的時候,他忘了冥王的囑咐,回頭看妻子有沒跟上自己的腳步,他的妻子因此瞬間被拉回冥府,奧爾費斯方才了解自己鑄下大錯,痛不欲生的他因為承受不了喪妻之痛過度悲傷而死。


想到奧爾費斯的遭遇,我直覺自己絕對不能回頭,否則可能會有無法收拾的災難。當然,我不確定這樣的想法是否正確,只是一個直覺罷了,就像棒球選手相信踩到壘線會招致不幸的直覺一樣。避開危險的本能告訴我,就像沒有人看到梅杜莎的臉龐還能活命一樣,別看跟在自己身後的那張臉龐。在魔界校園裡,唯一能依靠的就只有理性與直覺了。


蹬!蹬!蹬…格外寧靜的夜,耳後一陣沉重的腳步聲,聽起來像是一個人踩著赤腳在後頭緊跟著我。上樓的鐵門被我鎖上,照理說沒有人能上來,晚上有誰會在學校無人的三樓上從廁所那邊一路跟在我後頭?巨大恐怖的綠毛腳掌深深地烙印在腦海裡,鮮明的圖像揮之不去。


停下腳步,背後的腳步聲也停了。我很快地又開始不急不緩的行進節奏,身後的腳步聲也開始跟進。很明顯,他的確衝著我來。嚥了口水,緊繃的身體時刻提醒著我,後面有個狠角色在跟監。口乾舌燥、心臟緊張地束緊,恐怖驚佈全身,雖然不知他的廬山真面目,但是我直覺一旦見到他的容貌,就是我歸西的時候了。


( 南無觀世音菩薩、南無觀世音菩薩…)


視線隨著記憶的軌跡穿過了即將在未來踏過的逃命路線…有點不妙,呆會兒下樓的樓梯有鏡子在牆上,我得小心不讓視線落在鏡面上,否則見到跟蹤者的真面目,我直覺會有無法收拾的慘劇發生。來到樓梯口,我一直低頭看地上,避免抬頭時看到鏡內的倒影,終於謹慎地走完樓梯。腳步聲依然如影隨形地跟著,給我很大的壓迫感,到了一樓樓梯口,我按下電動鐵捲門的按鈕,在鐵門落下的時候穿過鐵門,聽著身後鐵捲門緩慢落下的隆隆聲,直到鐵門完全落下,完成了夜間巡邏的勤務,這才放下了心頭的大石頭。


( 呼~ 總算又把他關在上面了。)


正想看看手錶上的時間之際,背後一陣涼意,當錶面上反射的燈光照到眼睛的瞬間,我移了手腕,閉了眼睛,此時此景就像剛剛在樓上一樣,空氣中滿滿地都是濃厚的妖氣…


( 南無觀世音菩薩、南無觀世音菩薩…)


沒在樓上,他還在我身後,我感覺得到。奧爾費斯的冥府之行尚未結束,差點就因為看到玻璃錶面的反射倒影而釀成悲劇。到了樓下,空間寬敞,不再是幽閉的隔絕空間,我的膽子也大了起來。雖然還是不敢回頭,可是心裡的恐懼已經淡很多了。不一會兒腳步聲消失,我仍是頭也不回地走向警衛室。走出川堂,溫潤的月光照拂身上,我感到一陣柔和的舒暢,不知何時臉上緊繃的感覺消失了,身後的腳步聲也隱匿無蹤。感覺不到任何妖氣,這次他真的走了。放鬆的心臟將血液釋放到全身。喘了口氣,散步走回警衛室,回頭一望,校園一片寧靜,似乎又是一個平靜的夜了。




一天又平安地過去了,感謝觀世音菩薩。


嗡嘛呢唄咪吽。





IV


這次之後,每當夜間巡邏到最後一個巡邏箱時,我就會加速動作,以最快的速度簽好巡邏單,然後走人。即使我開巡邏箱時,廁所伸出了巨大的綠腳趾,也不會拖慢我簽單的速度。簽完毫不留情地轉身掉頭就走,乾淨俐落,也沒再出現身後有腳步聲的跟蹤。除了有一次我不小心目光被綠色的大腳趾吸引住,直到回神時廁所已伸出半個巨大的腳掌,暗叫不妙,迅速回頭走人,才又被腳步聲跟蹤。一樣仍是不回頭、不好奇、小心翼翼地躲過路途中所有的鏡面,慢慢走過樓梯,低身穿過正在緩緩下降的鐵捲門,直到越過川堂,看見夜空,身後的妖氣淡去,腳步聲方才消失無蹤。


K國小的某個三樓廁所裡住了一個房客,除了我,沒有人知道他的存在。我對他所知不多,每當我簽最後一張巡邏單時他會伸出巨大得不成比例的腳趾,只要五個大腳趾全部伸出,幾乎把門塞滿而露出半個腳掌的時候,我的身後就會有奇怪的腳步聲如影隨形地跟蹤。異常巨大的綠腳趾很讓人迷惑,這副腳趾的主人到底是何等龐大的身軀,怎麼把自己塞進那間小小的廁所裡?他是高是矮,是圓是扁,廬山真面目如何,我毫無所知,也不會為了好奇讓自己的生命擔上龐大的風險。


今天小江值勤。警衛室的月曆上,今天的日期被我劃了個圈,旁邊還有我寫的「月蝕」字樣,那是我在兩個星期前寫的。注視月曆表上的字樣,驚覺到什麼,我叫住正要去巡邏的小江。


「有什麼事嗎?學長。」


「你知道天琴座的故事嗎?」我問。


「奧爾費斯的故事?」他毫不遲疑地回道。


「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你呆會兒在樓上巡邏遇到什麼奇怪的東西,別怕,背對著他一路走回警衛室。別用跑的,照一般的速度走就行。還有,別看他的臉,路上遇到鏡子或其他能反射到你後方的東西都要避開,務必別讓自己看到他的面貌。覺得害怕的時候就唸南無觀世音菩薩,菩薩會保佑你的。」


「為什麼對我說這些話?」小江疑惑地道。


「今晚是月蝕。古書記載,日蝕或月蝕時,磁場混亂,陰陽倒錯,我是擔心萬一有什麼不乾淨的東西出來,你可以先有一些心理準備。」


「學長,都什麼時代了你還這麼迷信。月蝕是地球運轉到太陽與月亮的中間時,地球的陰影擋住月亮所造成的。這是正常的自然現象,平常心看待就好。」


小江認為我很迷信,像是看鄉野村夫一樣鄙視地看著我,不時發出輕視的嘲笑…


( 唉,你認為我迷信,我又何嘗不認為你有知識障呢。)


好心警告,反而被小江搞得很窘的我走到旁邊點煙,不想再看見他嘲諷的嘴臉。


「學長,我去巡邏囉。」


我沒回頭,背對著他逕自生悶氣。當我拿出打火機點煙時,熟悉的冥綠不見了,火燄的尖峰變成了紫色,意識到情勢不妙,魔界校園內穩定的磁場秩序不見了,這表示很有可能只有我才能查覺到K國小魔物的這個命運在此時也會失效,如果這個命運的秩序失效的話,不就表示不再只有我一個人可以窺見K國小不為人知的一面,小江也有可能會看到…


抬頭看看天上,我不知道月蝕會持續多久,我只希望小江能平安回來。


坐回警衛室,我一直擔心著小江的安危。不知那兒來的主意,我想試試看能不能利用自己敏銳的官感來感覺小江的所在。靜定思慮,我將心神沉入甚深意識,忽然間視野神速疾行,兩邊景物在我耳側魚貫流逝,接著畫面定了下來,我看到小江了。為什麼我能夠清楚地看到小江?我想大概是月蝕的關係吧。我本身的妖力和魔界混亂的磁場起了共鳴,使得我的能力起了奇特的變化。釐清頭緒後,我繼續觀察小江的動靜,他還在一樓。冷靜的小江居然一臉驚恐的樣子,顯然是看到了什麼東西。


「大概是看到電箱的夜叉或頂樓上的女子吧。」我喃喃地道。


他驚魂未定地巡完一樓後,熟練地按下鐵捲門按鈕,放下鐵門後就上樓巡邏去了。看他魂不守舍的樣子,顯然之前看到的景象帶給他很大的震撼。簽了幾個巡邏箱後,他到了五樓的樓梯口,一直盯著那個未被開啟過、滿佈灰塵的蒸飯箱,彷彿有無窮的魔力吸引他去打開蒸飯箱。他的樣子很不妙,恍恍惚惚,完全被攝入心神的樣子,眼看小江就要打開潘朵拉盒子的時候,我大喊一聲「別開」!他一臉被吼醒的表情,停止了打開蒸飯箱的愚蠢舉動。平常乏人問津的蒸飯箱居然能吸引到小江,足見魔界已經失序,就連我也因身上的妖氣與魔界共鳴而進化出追跡的超能眼力。現在的K國小是什麼情形,我已經無法掌握了。


當小江縮回手不打開蒸飯箱之時,我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他的守護靈。他走到三樓要簽巡邏單了,在他簽好單子準備鎖好巡邏箱時,透過他的眼睛我看到了令人驚恐怖懼的巨大綠腳趾。他一直盯著綠色的大腳看,直到廁所伸出了幾乎塞滿整個門的半個巨大腳掌,我這時才回過神,發出聲音警告小江。


「立刻回頭!」我緊急說道。


像是聽到我的話似的,小江立刻掉頭,本能地朝一樓的鐵捲門方向走去,希望能回到安全的警衛室。他走得很快,幾乎快要跑起來,後面的腳步聲似乎也越來越快,我立刻告訴小江要走慢點,按照平常的速度走,否則可能會有大麻煩。小江聽了我的話後,果然速度放慢很多,身後的腳步聲也越來越慢,回到了亦步亦趨的節奏。我叫小江唸南無觀世音菩薩,他現在就挺乖的,口中喃喃唸著觀世音菩薩的聖號。不知他聽不聽得出來那些指示的聲音發自於我,還是認為那是觀世音菩薩的聲音…呵!


即將下樓梯了,我叫小江下樓梯時要低著頭,別往後看,也別看牆上的鏡子,總之絕不能看見身後的那張臉。小江戰戰兢兢地一步一步下樓梯,和他共用一樣視窗的我眼前看到的全是樓梯,神祕的腳步聲在身後一步步地跟在小江身後,剛看過恐怖的綠腳掌,現在又是神祕的腳步聲跟蹤,小江的恐懼可想而知。不單是小江會害怕,和他共有相同視野的我也同樣有風險。小江看到什麼,我就看到什麼。如果小江不小心見到背後靈的真面目,只怕我也難逃相同的衝擊…想到這裡,我不禁打了個冷顫。


終於走到一樓,小江按下鐵捲門按鈕,低身穿過鐵門。我叫他不要回頭,如果想確定鐵門有沒有完全放下來的話,站著聽,等到聽到鐵捲門完全落下時的震地聲才能離開。


轟隆!鐵捲門落下了。正當高興自己終於順利把小江帶回來的時候,我的視線隨著小江轉動的頸項而移到了他的錶面上,錶面上隱約映射出一個很美的女子模樣,接著我的視野角度開始旋轉,我直覺不妙,小江要回頭了!


「別回頭!」我叫道。


保護自己的本能啟動,我用力閉上眼睛,讓視覺與小江隔離。就在那一瞬間,小江淒厲的慘叫聲劃破寂靜的夜空,叫聲之淒厲教人膽顫心驚。拎起警棍,我衝出警衛室奔向小江的所在,倒在川堂上的小江臉部扭曲得誇張,兩眼翻白激突,張大的嘴巴還吐著白沫。雖然不知他看見什麼,但鐵定是目睹了非常恐怖的景象。


探他的鼻息,還好,還有氣。我將他拖回警衛室,不過他像死豬一樣地躺平,我拖得實在很吃力。拖出了川堂,我點根煙休息一下,熟悉的綠色火鋒再度出現,抬頭看著天上,明月一輪,不知何時,月蝕悄悄地結束了。


我沒有叫救護車,因為如果小江出事被上面的人知道,我這個一起留守學校的學長也得負起連帶責任,罰勤扣假只怕又免不了。反正還有氣,應該死不了。而且,我的推理如果正確的話,很有可能小江會…


把小江弄回警衛室內的臥床,我用毛巾將他嘴邊和胸前的白沫擦乾淨,嘔臭味讓人忍不住皺眉,但是遇到了就只好硬著頭皮清理。我用濕毛巾將他的臉擦乾淨,讓他好好地入眠休養。只要小江還活著,我就不會被扣假罰勤。


不管了,好累,我也要睡了。





V


早上醒來,小江已經整裝完畢,準備上交通哨了。看他精神奕奕的樣子,實在沒法跟昨晚那個被嚇得魂飛魄散的模樣聯想在一起。我叫住他,確認一下狀況。


「什麼事?」他問道。


「看你昨晚氣色很差的樣子,是因為看到什麼奇怪的東西嗎?」我婉轉地問道。


「會嗎?我昨晚精神不錯,學長你想太多了啦。」他笑臉回道。


「對厚,昨晚一夜無事,我還沒從夢裡醒來。不好意思,你去上哨吧。」我陪笑道。


果然如我所想,魔界結界的混亂並不是持續的狀況。月蝕開始,結界秩序歸於渾沌;月蝕結束,混亂也消失,磁場又回復到原來的狀態。當結界秩序恢復正常的時候,這表示只有我才能查覺到K國小魔物的這個命運也會恢復正常。因此,這個秩序發揮了力量,所以小江昨晚有關看到K國小魔物的記憶在月蝕消失的時候也跟著消失了。





永遠不會有人知道,究竟小江那晚看見了什麼?



















《魔界巡守日誌》第一部駐校衛警之卷
第六話 樓上的房客
作者:椲樵
椲樵の官方網站─狂暴宮 http://www.wretch.cc/blog/berserkc
椲樵の無名BBS版 SD_Berserk.C bbs://wretch.twbbs.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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